五元钱的情,六十年的谊

在整整一个甲子中,真正与我联系和往来长流水不断线的初中老同学,是当年被戏称为“海狗”、“跳舞阿海”的周形海。不论在十年动乱的岁月里,或是在他从福州、南京再到上海几经搬迁的过程中,我们之间的联系不仅未断,而且与时俱“新”。在隔三差五的通信、电话、QQ、短信(可惜他始终没学会微信)联系中,我们无话不谈,无“隐”不讲,互诉衷肠,言无不尽。他来北京总不忘来我家为母亲诊病,超一流的绍兴笑话常常令母亲笑出眼泪,他又嘱托从福州军区调到解放军报社的军医、同学王运升好好照顾我母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一直为我家的家庭纠纷操心,并在最后时刻给我提出了十分有益的建议。他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工作期间,多次对我热情接待,还给我安排了“高干”专享的全面体检……而我在他调任、学艺、出书以及家事诸方面,也都及时地为他出谋划策。很多时候,我们则相约同去绍兴晤面畅谈,他有一个姐姐住在乡下,老人病魔缠身,令他放心不下,时而前往看望。

一次周形海问我:“老谢,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关系这么好?”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志同道合呗!”
  “错了!”他纠正说,“当年我们一起在初中读书时,你是班长和少先队大队长,我是班上的调皮捣蛋分子,怎么能志同道合呢?”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我反问道。
  “你大概忘了一件事,但我却一直铭记于心。1959年我高中毕业时,因为没钱缴五元钱的学费,学校不发给我毕业证书。有一天我向你借,你想了想,就拉着我走到青年中学,想找在那里当代课老师的你二哥借。当时你叫我在门口等着,自己进了学校,但不多会,就眼泪汪汪地出来了。我知道你碰了壁,劝慰你别难过,我再另想办法。谁知第二天你拿着一个小布包找到了我,从包里倒出来一大堆一分两分的零钱,一数正好够五元。我想这一定是你平时积蓄下来的零花钱,你为我解决了大难,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
  “我真的记不清这件事了,但这些零钱一定是我哭鼻子向妈妈要来的,那时候我哪有零花钱啊!”我为老同学感恩感念的品格所感动。

周形海与我是绍兴一初的同班同学,诚如他所说,当时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他的确是可爱的顽皮小子,但学习成绩在班上也算名列前茅。不过有两个共同的兴趣爱好,拉近了我们二人的距离:一是我们都爱体操,在体操房内的双杠单杠旁边,总能看到我们在一起的身影。另一个是跳舞,其实这并非我们的爱好,尤其是我对此更无兴趣,但每逢学校文艺汇演,负责排练舞蹈节目的女生胡淑娟,总是点名我们二人参加。不过无论体操还是跳舞,周形海都比我艺高一筹。他的聪明才干和艺术天赋,也是他在晚年学医作画并小有成就的原因之一。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浙江大学,而周形海如愿考取了浙江医学院。尽管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毕竟是同城而居,因此在周末时有来往,由于医学院位于杭州城闹市区,一般总是我进城时去看他。三年困难期间,周形海担心我吃不饱,一再叮嘱我在周日去他那儿饱餐一顿。因为医学院是女儿国,班上女同学每月饭票均有剩余,于是争相送给他这位班长,使他口袋里的“粮仓”总是满满的。对好友的心意,我是当仁不让,每月总有两次进城去赴饕餮盛宴。

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福州军区总医院后来又转到南京军区总医院的周形海,从临床医生到医学情报研究,都显露了他的业务才能。后来他又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医务部主持工作,又一次以自己的管理思想和能力令人折服,也因此终于等来了一次机遇。一天干部部负责人找他谈话,告诉他院党委已研究决定将他提拔为总院副院长,希望他做好思想准备,等待公布任命名单。这一消息自然令周形海喜不自胜,恰好接到已经复员回到上海的老婆来电,说儿子要考大学,希望他回去一趟指导他选择高考志愿,于是他就请假离开南京一周。

殊不知大意失荆州,就在这一周中有人上下其手,四处活动,并不费力地把“副院长”的宝座抢走了。等周形海回到总院时,任命公告上的名字已经不是他的大名,而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后悔莫及的他欲哭无泪,难受郁闷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遂拨通了我的电话:“老谢,我现在的心情极度不好,你能否抽时间来一趟南京,我想与你商量一下今后的去向。”一向乐观的他,在这次电话中声音十分低沉,我意识到他一定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就急急赶到南京。听了他的诉述,我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语加以劝慰,并建议他主动请缨,为总院创办一个创收谋利的开发部。我对他说,总院位于闹市区,却因医院和宿舍的两道高围墙对峙而立,把一条宽阔热闹的中山东路割裂出冷冷清清的一段。如果学习老家柯桥的经验,让宿舍的围墙“退避三舍”,建造一排商铺出租,不久形成了一条商业街吗?

由于开发部经理的身份和职权,使周形海有时间和机会学画习字,更方便与南京一些老画家们往来求教。退休后的周形海专心画画,而且画技日臻成熟,风格也从鱼鸟小品转化为《红楼梦与中草药》,并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画册。后来他又开始了山水画的尝试。我为老同学的老有所为、大器晚成深感喜悦,赠诗曰:
河边折柳唱骊歌,君去楼空怅意多。
水阔山长看不见,且待尺素寄洪波。
——送友河边·为周形海画作题诗

六秩春秋刎颈交,古稀之岁志犹豪。
  畅游艺海君得意,攀越文山我逍遥。
  人间知心情固重,少年挚友谊更高。
  诗筒传韵互策勉,沪上京师各风骚。
  ——中秋夜致挚友形海(壬辰年中秋)

这山望着那山高,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劝他说:山水画的传统画家或山寨画家太多了,已经这么个年龄,别再兜着“山水”走下去了,还不如回到自己最拿手也最受人赏识的鱼鸟小品上来,学学微信上疯传的“老树画画”,你作画,我配诗,我们俩合作开辟一条“海狗画画”的路。他十分赞成我的观点,并开始思考创作新的小品,而且又听从我的建议,着手开写一本人生经历的自传。

由于慢阻肺的困扰,他无法在上海度过寒冷的冬天,每年早在9月中就飞抵三亚“避难”,直到次年5月才返回上海。我担心他孤身独住在遥远的天涯海角,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上海的子女闻讯飞去也来不及,因此一直劝告他带个保姆同去。2015年秋天按我所言,他真的带去了一个安徽保姆。10月10日,正在绍兴的我突然接到周形海的来电,电话中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和困难。他断断精美图集 (44)续续地说,已经十天高烧不退,经三亚当地医院诊治吃药也不管用,请我帮忙求助北京301医院三亚分院为他要个病床。此前我曾告诉过他,一位我熟识的301医院副主任医生李红华恰好被派到三亚分院工作一年。在帮助周形海很快住进一间单人病房后,李红华告诉我说,老人家病得很重!十余天过去了,从医院里不断传来病势沉重的消息,使我不禁产生了一种“客死异乡”的不祥之兆。

11月19日,一直守护在病床边的周形海之子周骊给我发来短信说,他父亲于11月18日上午7:25在医院去世!没有等到他已经写了八万字的《自传》出版的那一天,没有等到我们约定合作出一本由他作画我配诗的新作问世的那一天,没有等到我许诺去三亚陪同他住一段时间的那一天……噩耗传来,欲哭无泪的我怅望南天,为六十年的故交低吟一首小诗寄托哀思:
  天涯海角传噩耗,天公不怜刎颈交。
  忍看孤魂千山外,欲瞻遗容万里遥。
  往事历历忆不尽,聚散依依知多少。
  《自传》未竟人归西,五丈原上憾未消。【文/谢善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