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蓝文柯
平生无大志,闲来无事就喜欢一个人涂鸦乱谭,写点四六不通忙人不理闲人厌看的所谓文字,美其名曰爱好写作,其实不过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而已。
有时候,费尽时日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吭哧瘪肚的写出一篇文章,模仿名家增删五次修改十遍之后,臭显摆的嘴脸又暴露出来,待妻子把手上的面粉洗净之后,不等她把围裙摘下就盛情款款地邀请她做我文章的第一读者。
妻子看东西有点慢,几千字的东西她要看上好长时间。她盯着电脑,面色凝重,神情投入而又专注。虽然我理解阅读是需要思考的,但内心忐忑,终于迫不及待等她看完,便低声下气问她感想如何。
妻子语速很慢,一字一顿,颇有文学鉴赏家之风范。她说,还行,不错,挺好的,我就觉得吧,就像眼前有一个个画面似的,要是拍成电视剧就好了。
我开始不明所以进而甚感欣慰最终有些陶陶然。虽然难以判断我的文字水平到底处于文章境界的哪个层次上,但她这评价也总算是给我枯燥寂寞的心灵莫大安慰。我想,她前面那句话似乎约等于古人所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的评论;至于拍电视剧嘛,不敢奢望,猜想她这意思,就等于一个老师对一个资质平平平的学生说“你一定能够考上心仪的大学”一类的鼓励吧。
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毕竟还有人能够拨冗读我的文章,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我的文字可能还有几分魅力,于是我开始口若悬河不厌其烦的向妻子抛售我新近发明的所谓“全架构”的创作理念,然后洗脸漱口刷牙理发踌躇满志整装待发,内心写作之火熊熊燃烧,写作之树又发新芽,写作之花灼灼其华,终于又有了提笔作文的一点底气。
有一天,我对妻子说,我觉得越熟悉的事情往往越不好写,最近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她说,那你就写写我吧。看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心中后悔出言不慎作茧自缚,然而,想想妻子终日为家庭付出多多而所求甚少,颇感愧疚,心中便有了用自己肤浅笨拙的文字写一写妻子的一种打算。可是从哪里写起呢?是写实,还是写意呢?心中颇费一番踌躇。
十几岁时,我在一所乡村中学里教书。学校位置偏僻,出门四望都是无尽的田野,田野里除了庄稼,几棵枯树,就是远远近近错落散布的邻近村人的坟墓。白天里,学校老槐树上的那口生产队时留下来的老钟响起的时候,我偶尔竟会联想起悬疑电影《神秘的大佛》,想起深山古刹,想起夜半钟声。夜晚,附近村子的老师大都回了家,空荡荡的学校里剩不下几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我听旷野上的风卷着什么东西在校园里撕心裂肺的奔突呼啸,听校墙外面高高的白杨树树上乌鸦的呱呱叫声。有一次,一个老师的屋子里从烟囱飞进去一只猫头鹰,其实,学校那里按说本来就是它们的天地。
年龄大了,孤单久了,到了要找对象的时候,热心的同事们为我牵线搭桥。韩老师是一个永远精神头十足说话极具感染力的人。有一次,他对我说,小吴,给你介绍个对象,你看咋样?曾经是我的学生,也是师范毕业,和你年龄相仿,有两个特点,一是瘦,可是人家不都说有骨头不愁肉吗?也不是啥缺点。再一个是有点黑,可是我看这人呐,黑得不难看。听韩老师说的头头是道,考虑自己品貌家境,我连连点头表示希望可以认识一下。未来的岳父岳母向他们同村的张老师侧面打听我的情况,张老师一力作保,评价我忠厚老实聪明可靠。就这样,借助于同事的介绍和帮衬,我同妻子开始认识。然后就是一两年的来往接触,下聘礼,定婚期,登记领证,结婚摆宴,我们生活在了一起。其间伴随着吵吵闹闹磕磕绊绊风风雨雨欢欢喜喜,尔来二十有六年矣。
我们的第一处居所是老校中的两间土屋,位置在学校最后一排的最东边。尽管住进去前我请学校里的同事一起用大白粉刷了墙壁,用报纸新糊了顶棚,可是房子的破旧寒酸是显而易见的。对于这些,妻子没有丝毫怨言,从那时起她就开始默默地用她瘦瘦的身躯为我们撑起一个温暖的家。
我们的第二处居所是新校中的一个小院。旧校搬迁,新校落成,双职工可以分到一个小院,抓阄时妻子主动请缨,搬进新家时我们心花怒放。屋子里布置完毕,妻子在小院里种上各色蔬菜。一畦畦的白菜、茄子、豆角、黄瓜,不用赶集上店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院墙边种上丝瓜,不是为了吃菜,老了的丝瓜瓤子晒干后洗碗刷锅用得着它。我们在窗前栽种下两棵石榴,“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成为小院的一景。就在这里,我们的女儿出生了,从此家中有了更多的欢声笑语。
应聘进城之后在学校一间宿舍住了短暂的时间之后,我们狠狠心打算借钱买房。现在想来,妻子提出买房是思虑再三才最终下了决心。为了买房,一向平时话语很多的妻子有一段时间是沉默的,她知道家里的境况,直到买房之后,买这买那,跑上跑下,一切就绪之后妻子的心才逐渐安定而又快乐起来。就在这所房子里,女儿终于有了自己固定的书桌,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走进大学。
在我们原先各自的家庭里,妻子是家中的长女,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就脾气性格来说,妻子开朗直率风风火火,我则是沉静寡言瞻前顾后。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生活在一起,虽然偶尔有口角,有争吵,可是过后总是一天云雾散,温情胜从前。究其原因,我想,一是妻子总是心怀大度而善于忘记,二是我们对人对事的态度基本一致,尤其是对亲人朋友,我们一贯秉承一致的原则:多理解,少抱怨,常反思,莫计较。
女儿出生之后,我的母亲曾有一段时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工作之余,妻子总是变化着花样做着各种饭食哄母亲高兴。我知道,母亲用她仅剩的几颗牙齿慢慢咀嚼儿媳递过来的软软的包子时脸上皱纹里的笑容是欣慰幸福的。母亲去世之前,妻子对我要回家过年的想法从不提出反对意见。尽管回家如同搬家,过年如同翻山,一路颠簸风沙滚滚,回家后炒菜做饭忙上忙下。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年来,妻子对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哪怕不好的话。
妻子对生活的要求简单而容易满足。结婚这么多年,她的第一套化妆品还是女儿上班后给她买的;结婚纪念日我给她买了一条并不奢侈的项链想给她惊喜,竟引来她多日的埋怨。妻子也爱美,她引以为傲的是她的一头黑发,每天晚上,她要对着镜子用一把木梳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她说,睡前头发拢一拢,保证活到九十九。五十岁的人了,偶尔发现几根白头发她都会对着镜子仔细把它揪下来。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对于吃穿用度不敢讲究的妻子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年轻的时候,每到夜晚孩子入睡之后,妻子都要打上一会儿毛衣,为我,为父母,为女儿,为兄弟,为了家人的温暖。后来看别人绣十字绣,妻子很快学会上了手,她用了很长时间绣了一幅“真爱永恒”的作品,我们装裱后把它挂在女儿卧室的墙上。再后来绣鞋垫,一双一双,垫在脚下,送给亲人,其实都是一种心意。缝缝补补就不用说了,只要是能自己做的,妻子总会自己动手,她不想由他人代劳。
直到现在,妻子总是坚持自己在家蒸馒头。她说,自己做的干净、劲道,买的不行。会蒸馒头包子烙饼擀面条的妻子也会些家常小炒,家人朋友小聚,她不用说就会戴上围裙走进厨房忙上半天,洗菜择菜炖炒煎炸油烟散尽之后,一盘盘菜肴端上餐桌,她才顾得坐下吃上几口。众人大快朵颐酒足饭饱纷纷散去,留下满室杂乱杯盘狼藉,妻子收拾完碗筷餐具厨房地面之后,有时还得照顾醉酒的我翻江倒胃呕吐连连。每念及此,赧颜觍颜汗颜无地措颜,实在是愧煞人焉。
妻子对绿植情有独钟,每次到公园散步“三叶草”“银杏树”她总是如数家珍。家里也不例外,几年之间,盆盆罐罐,大大小小,妻子养了很多花草,用她的话来讲都是好看不贵的种类,绿萝、刺梅、文竹、冬青,一应俱全。一有时间她就会给这些花草换土浇水,乐此不疲,这样,家里一年四季总是满目葱茏,并不太过单调。有时我嫌妻子养的东西太多嘟囔几句,引来她一阵白眼,过后再看时,窗台上似乎也少了几样东西。
我是个典型的闷葫芦,没事就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小区里相熟的人没有几个。妻子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跳绳踢毽,逛街跳舞,妻子的业余生活很丰富。爱和人打招呼的妻子人缘很好,住进小区没多久就有许多认识的人。每次出去逛街回家之后,她会和我谈起出去走访听来的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虽然其中有些事情需要甄别真伪,可毕竟这能使我这个秀才能够不用读报而尽知小区奇闻异事。
妻子总是喜欢用她喜欢的方式带给我一些惊喜。也许是耳濡目染,近来夫妻二人不经意间的接力式顺口溜越来越多,像“豆角炒鸡蛋,越吃越好看”“吃个生煎包,天天不发烧”之类,也算是为我们平凡平常平淡的生活抹上一丝亮色;走在春节之前的马路上,妻子忽然形容路旁彩灯闪烁是“流光溢彩”,这成语运用之恰当贴切足以让我这个资深语文教师对她刮目相看。
妻子不断提升的创造能力也时时带给我思考。晚上出去散步回家,妻子看着钟表说,走了四十分钟,一个小时。我纳闷,问,咋出了两个时间呢?妻子一乐,四十分钟,加十分钟。我感到奇怪,怎么又出了三个时间了?她又仔细想想说,咱是七点半出去的,回来正好八点四十。我想,哦,原来七十分钟。妻子一乐,接着说,哦哦,不对是吧,走了有半小时。我惊诧,出去遛个弯,竟然能走出五个时间。我始而挠头发蒙进而豁然开朗,妻子大概是在锻炼考验我的大脑智商。
所谓“大事不糊涂”,对琐碎小事不太在意的妻子在有些问题上却很慎重。妻子一直教初中英语,认真负责的她总是倾其所有帮助关爱她的学生。有一回,班上一个女孩觉得在家里没有感受到父母足够的关爱,给妻子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说是想做她的女儿。妻子和我商量,我们一致认为这件事绝对不可以答应,因为父母之爱在人生中是弥足珍贵而任何外人难以替代的。妻子于是耐心给女孩做工作,希望她能够正视现实,理解父母,懂得感恩,学会成长。妻子后来常对我说,这不是对这孩子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们要对她的未来负责。直到现在,我们两人都认为当初的做法是正确的。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回首过往,我们的生活中所有的幸福快乐里都镌刻着妻子的辛勤付出;而面对那些不尽人意,甚至苦痛折磨,妻子也会竭尽全力用她并不强健的身体和家人一起承担。
深情不及久伴,厚爱无需多言。余生漫漫,来日方长,我只希望妻子永远做我文章的第一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