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佳碧玉
民国十一年冬天,离开昆明的秉军,已经长高了许多,担起担子,不但擦不了地,还需解掉担子绳索上的疙瘩。他一个人担着担子漫无目的地走踏上了下一段行程。他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就学着带自己走出会泽的老头,也不作计划安排,只边行边随意地做买卖。这个时候的秉军,已经学到了货郎客很多的生易门道,他知道哪些货好售,哪些货稀缺,哪些货必备,且知道逢到一个新地方,该到哪儿去补充货源。连秉军都奇怪的是,自己竟连缝缝补补这样的技能也学会了,做出来的针线还那么地齐整,规范,细致!
这不,秉军趁没生意,便在一户人家屋檐下坐下,拿出针线盒来,毫无男人粗手大脚那般笨拙地取出一颗绣花针,别在脱下的短裳上,右手拉出一段蓝线来咬断,接着左手拔出针,右手握住线头子,送到嘴边咬了咬,照准针眼一戳,线头竟乖乖的就钻了过去,右手迅速反翻回去抽出线头,再一拉,针线便穿好了。只见他右手在针线长端顶一碾,线端疙瘩便打好了,很快他在长年累月担子摩成窟窿的右肩上铺上准备好的一块方形蓝布,左右样一样后,再边折边飞针走线地缝起来。待完工拿到稍远点审视一下,秉军看着走得均匀整齐针角,缝得精细隐蔽线角的补丁,竟陶醉地想,哎呀,秉军我也不赖嘛,哪里比女人补得差!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山中无四季,人间无日月,秉军不会计算也没有时间概念,他不知道从昆明出来多久了,只已明显感觉到天热起来。他知道又一个夏天来了。
秉军未刻意规划,却也不知道自己正一路向南而又西去。这天一大早,趁着天凉,秉军就上路了。从一个小镇动身,走不太久便走进了一个山林,眼见越往前走,路越窄,林子也渐茂密起来。一股腐臭味的热浪,从四周轰然围裹住秉军,他一阵晕觉,感觉头炸裂似地痛。比这更可怕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吞食着秉军的心,就是觉得林子中潜藏着什么,却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秉军定了定神,宽慰自己说:“沾倒,怕什么!”。
镇静下来后他,再仔细辫认一下,发现地上铺满或枯或黄或腐的各形灌木树叶,古树皮上要么覆了青苔,要么长满了或碧或红,或白或灰,或深或浅黄的斑块,一些树皮皲裂有脱落,显得沧桑而憔悴,秉军心中暗惊,莫不是误入了原始丛林!顺着视线往上看,竟见灌木林中亦有参天大树,树上一帘一帘几乎与树等长的青苔正随风披拂,秉军怎么看,哪都觉得那是魔鬼扇过来的一只只巴掌,一股寒气从脚底透骨凉地扩散到全身,不觉打了个寒噤。冥冥之中,秉军总感觉会发生什么,又说不出是什么,要转折回去吗?秉军想,可天色偏晚,又已经深入密林很远,回不去了,只得大着胆往前去。秉军的害怕并空穴来风,上次的遭遇的心有余悸还如影随形。
那也是在经过一个丛林岔口时,突然从林中蹿出四五个大汉来,为首者手持大刀,满脸横肉,一脸胡子,面目狰狞而直呼:“想活命交出钱物来!”
秉军哪见过这种架势,只觉心呯呯乱跳出口,全身乱颤不止,又不敢言语。还好,能用乱颤的手把襟怀中藏的包袱模出来,竟不慎掉了地上。几十个银元滚落一地。那贼人并不忙着捡,直努着嘴,示意秉军把其它盘缠细软也交出来,秉军耳聊地打开货箱,把里边几贯铜钱也规矩地摆在地上。
另一个贼人吼道:“给还有?有嘛快点拿出来,省得老子动手!”
耷拉着脑壳,苦沉着脸,狠吸着鼻子,撇着嘴的秉军瑟瑟着说:“没,没有了!”。音刚落,那个问话的人飞起一脚,把担子一头的货篮踢翻在地,顿时,天女散花般的货物散了一地。正当他要大显身手,踢向另一个货篮的时候,大胡子止住说:“算了!”。接着他示意秉军把散落地上的银元捡交过来。秉军小心翼翼一玫玫拾起银元,放进钱袋,连同自己的心一同放在了大胡子面前。大胡子一声令下:“收工!”。
看着大汉一行人扬长而去,不知胆可曾破掉却早已魂飞魄散的秉军和着萧瑟的山风嚎啕大哭起来。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心中阵阵撕裂地疼痛该向谁说,娘亲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吗?丝毫没有她的影像!父亲吗?不知道他可曾记得有过自己这个儿!跟大山说吧,它就在脚下!跟树聊会吧,它们就在眼前!万物是有灵性的,秉军听到了山风“过去了,过去了!”的安慰,听到大山厚重“算了嘛,算了嘛!”的回答,也听到了树“重新赚,重新赚!”的慰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秉军拾掇好货物,也拾起一颗破碎的心,带上疲惫的身体,才又担起担子上路了。
很多东西真是越想越怕,越怕越来。秉军正沉浸在痛苦回忆的惊恐中,差点下泪来时,分明已经看见一泼贼人已躲闪不及地朝他走来。天哪,这回可真叫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还能像上回一样幸运活着吗?怎么办哪……当千百万个“怎么办”的尖刀从四面八方同时锋利刺向脑子时,秉军耳畔只剩下了嗡嗡嗡的轰鸣!
“喂,你像个货郎客嘛!”死一般沉寂后,队伍中有人说。
“你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做买卖?”。闭着双眼,狠狠绷紧着脸,正等着命运再次作出残酷宣判的秉军,竟听到天籁般的问话。他眯开眼缝接着又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只见十余个汉子的一帮队伍正鱼贯而来,队伍中多了二十来匹各色大马,队伍便也浩大绵延。那马大都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秉军心里惊呼:“好马!”再看,踢嗒踢嗒绵延而过的马,背上均驮驮子,驮子两侧的篮框均驮有各种货物。细瞧,有的还是背褥锅碗瓢盆之类。马队中,汉子们大多着草布混搓成条编的凉鞋,短襟大裳阔腿裤,头裹围巾,腰扎粗布带,也有脚踝缠扎者。
“各位,时候正好,已到窝子,就地歇息!”忽队伍中一人令下。原来,马帮把临时驻地叫马窝子。
“好的,马锅头!”一人应道。
这人便循队伍前后通令:“马锅头有令,已到窝子,就地休息!”接着从队伍中连续传来“吁一吁一”的止令,那马到也通人性,陆续停下了踢踢嗒嗒前行的步伐。
“平坦处搭灶,埋祸造饭”。被称作马锅头的人分咐道。十余个汉子似早有分工,各行其事忙碌起来。各人看好树,拴好马,又纷纷两人一伙从马背上卸下驮子。两三个人忙着平地搭灶,拾捡柴火。先有几人已利索地从卸下的马驮子中间的口袋里舀出米糠草糠,分别到进多个麻布袋,羼上旁边小塘中的水搅拌均匀,再舀出蚕豆黄豆到在草料表层各自喂马了。这帮人有规矩:每到窝子稍息,先为马添料加草,让马先食,然后人才给自己造饭,因马最辛苦,自当先吃。其对马的关爱崇敬,让秉军暗叹不如马有福。
看着这伙人只顾自己忙活,并无掠钱之意,秉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秉军其实在哀牢山中遇一个拼伙马帮。民国年间的马帮是云南主要运输工具,几乎所有货物的长短途运输全靠人背马驮。这个马队去年出门,至藏区售卖普洱茶盐巴等,又从藏地及沿途迂回推进,甄选虫草灵芝之类运回卖,如今返回已近一年。
“货郎客胆大嘛,敢一人走山道!稍后可与我等一块吃饭”,马锅头不必如别人忙碌,只单独与一直站着不言语的秉军讲话。
秉军一震,没想到路遇生人,还可与邀共食,忙答到:“谢过马锅头,一天没吃饭了”。
“那你也帮忙造饭去。”马锅头说。
“嗯!”秉军也跟着众人称眼前这人马锅头了,马锅头其是对马帮领头的称呼。
秉军不担心担子被踢,任它放在路边,跑去帮忙造饭了。细观,在这深山中,此处地势稍平,兼有树木掩饰,甚妙者,唯这里有一深水塘子,因终年得地龙水冒出补给,使得水塘四季清澈,一股满溢涓涓流往山下,自然成为了众多南来北往马帮理想的马窝子。
只见众人拾来些枯叶干枝堆在一起,其中一年长者朝着西方打下一木桩,说它叫锅桩,马帮往哪个方向走,生火做饭的锅桩尖必须正对这一方向。又见两人驾起干柴来,均大头一致朝向灶内,一根干枝细者朝里,被长者抽出指正一番:“又放反了,不是多次告诉你,柴火必须一顺,切忌烧对头柴的嘛!”放反柴的年青者连声喏喏,后知道他叫阿勇。
忙活一阵子后,终于开饭了。马锅头坐在饭锣锅正对面,面对要走的西向。又见锅头第一个添饭,最上面一层饭被平平地添了。秉军看得奇怪,竟第一回大胆地问阿勇:“这添饭也有讲究吗?”
“马帮添饭,最忌舀深洞!。添完饭,勺子得放平,切忌翻过来。意为一路平平安安,顺顺遂遂!”,阿勇毫无隐藏地说。
“哦!第一次听说这样,真戈长见识了!”,秉军似个好教的学生,表达着学懂的喜悦。
见大伙只默默吃饭,秉军只得把满肚子的好奇压在心底。正努力吃饭,又见吃饭吃得快的人已拿着自己的碗筷去水边洗。便悄悄问旁边一人为何,说:“最后歇碗者要洗碗盆洗锣锅。”
秉军加快了速度,很快吃完了饭。洗过自己的碗筷,就静静站在一边看人洗锣锅菜盆。一会见洗锅碗人返回,再将所用锅口盆口一致朝上放平,看到锅盆中小积的水,秉军觉得很难受。“翻扑过来沥水快,也干净!”秉军忍不住插嘴说道。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胆子越来越大起来,竟还敢对这帮请饭的人指手画脚。
“照你说,就是犯马帮忌讳,锣锅了的必须放平,不能翻扑,翻,即为生易做砸,买卖遭挫败。走马帮的人个个明了,不会犯讳”,收洗锅盆的纠正解释道。原来如此,秉军自责道,闯江湖这多年,竟不知这规矩!
吃完饭,众人相帮搭好几个帐篷,打开行李,铺好简易的床铺,几个路途疲劳的已经准备入睡。虽是夏天,山间的夜晚还是有点微冷,几个人围坐在造饭烧过的炭火旁边聊天,历来踽踽独行的秉军,突然在路途上有了一帮人为伴,有些过喜了,迫切地想听他们吹壳子,便也坐拢去。
“晚上蚊子很多,叮不赢,你怎么不备帐篷?”,见秉军围坐拢来,阿勇率先问。
“习惯了,没太觉得叮。”秉军不加思索地答道。
“对了,你是哪里人?看你是货郎客,要到哪里去做买卖?”一个稍长者问。
“原本会泽人,在外挑担卖货很多年了,旁人是称货郎客。我不定在哪做买卖,只是去到哪里就在哪里做买卖,一些时候,听说哪里能做也找去哪里买卖”,秉军发现自己其实也很健谈。
“那你下一程往哪里买卖去?”,阿勇迫不及待地问。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从这路走出去可通哪里,就想往这路走出去,能到哪里就到哪里营生”。秉军试探着说。
“这是哀牢山西部,一路往西可通大理,通蒙化,再南去便进缅甸,过越南。我等是蒙化马帮,那儿买卖好做,有时还赶货到缅甸了的,小兄弟何不与我等同行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好不甚欢。
“行啊,我正不知这路通到哪,能与诸位同行,乃三生有幸了。”心中一阵欣喜的秉军连连称谢。
“同行之事,我等需与锅头说,不过准能允许。他是好人,待我等如兄弟,这些年兄弟们跟着他,沒少得关照。有他我等方能把买卖做得极远,也赚到些钱两往家育儿孝老”,一造饭老者说如此。
众人聊得欢快之极。秉军心中自是乐意,却担心不知可否得到锅头准允。正操心难当,却被阿勇看破,他拽起秉军说:“我与你现在就找锅头说情去”。
“同去得了”。其他几个同聊应和说。
“说走就走,趁早找锅头,再晚恐怕睡了”,有人催促道。于是众人均朝锅头帐篷走去。
白天一路的劳顿让锅头觉得很累,这不,吃过饭的他,含着烟斗抽了支老草烟便躺在铺上歇息了。不知这会入睡了。
“锅头,睡了没有?”阿勇轻声问。
“何事?”锅头却没睡着。
“那个,那个货郎客可否与我等同行返蒙化?”。
“我等都想让货郎客随行”。其余人随声附和道。
“等会,我出来。”,只听帐篷里一阵窸窣响,便见锅头披衣钻了出来。见一伙人已在帐外等候,便道:“月光好亮!那驮子上坐着说去”。
众人一应走去,纷纷坐下来。看看几个人期待的对视,便道:“我知你等意思,只是我等返乡前往蒙化,可是货郎客要去之地?”
又问秉军“我等返回蒙化,你可想好要与我等同行?思量凊楚为妥”。
“知道,知道,我极想与众兄弟结伴而行,如锅头准允,愿如影随行,绝不造次”。
“你会干啥?”锅头接着问。“我埋锅造饭,拾柴煮菜,洗涮缝补,挑担买货都成!”,秉军说着说着兴奋起来,突见锅头盯着自己,方住了嘴。
“那好,路上要与兄弟们和睦共处,分担活计。对了,还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要得!”众人欢腾而散。阿勇拽住秉军说:“蚊子很叮,与我帐篷同睡吧”。秉军没抗拒。
这晚的月光好皎洁,把整个林子照得那般透亮,连阿勇的笑起来的皱纹都可以看得那么清晰。更稀奇的是,秉军觉得,月光竟把自己的心也照得亮堂堂的。抬头望去,就见悬在天幕上那轮月亮竟比别时更大,秉军又遗憾地想,自己怎么就没仔细看过,月亮竟可以这大,这圆,这亮!还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一样的接近人。
秉军与阿勇一直聊到很晚。直到秉军听到了阿勇熟睡的匀称呼吸,方知是睡着了。自己却总也无法入眠,反到是看着一地的月光,满脑子都是李妈,是赤脚奔跑的自己,是挑担的老头。又想自己也是个怪人,竟不知道那老头姓甚名谁,不知道他的革命而今怎样了。
只朦朦胧胧打了个盹,天已经大亮。大伙早早起来了,喂饱马匹,吃过早饭,驾上驮子,秉军跟随马帮向着哀牢山西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