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夕光的叙述方式,也是我的

文字/布衣江南

终于可以出门遛狗了。

沿沙园路,往西过红绿灯,右边是建筑工地,左边是大运体育馆。透过树木和围栏望进去,空阔阔,不见半个人影。而想起的,都是这里的打桩机和霓虹灯日夜轮值的样子,又爱又恨,恍如隔世。

看来,除了时光,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说不继续就不继续的。

仰着脸,看街边的黄花风铃木,皆是意兴阑珊的样子。脚下的落花,也是密密匝匝,如金箔铺了一路,猛一看,惊心得很。

阿弥陀佛,幸亏来了,真错过,就得再等一年了。

想起那年那月,携父母光明小镇看油菜花。那样一望无际金灿灿的美好啊。一晃几个那年那月都过去了,那样的美好,真的成为了远方。

正暗自感叹,回头见雅克举着相机,报复性拍起那些花来。张张都拍得满满当当的,哪怕是落花,也不肯有半点留白。好在是风铃木,拍得繁芜轰烈一点,和这个时节的春天也算相得益彰,并不违和。

春日拍花,颇多讲究。早春时拍的花枝,多是梅花。梅花要多点留白,花枝一二,疏影横斜,才是梅相。等桃红李白,海棠压枝之时,拍得花团锦簇,于盛春你情我愿,也挺好。

再往前,是一片坡地。黄白色小花点缀其间,说不出的生动好看。

那黄的应该是蒲公英或金盏菊,白的笃定是荠菜花。

南方气候到底温暖,草木发萌得快,也老得快。

才二月,荠菜就抽薹了。

想起故乡的三月三,想起张洁的《挖荠菜》:

提着篮子,迈着轻捷的步子,向广阔无垠的田野里奔去。嫩生生的荠菜,在微风中挥动它们绿色的手掌,招呼我,欢迎我。

“奔”字用得真好。那提着篮子,奔向田野的小女孩就是我呀。

记忆中每年的三四月,都会有N个周末,被妈妈从被子里揪出来 ,跟着三五个大姐大妈去挖野菜,一去就是一天。

于小小孩童,挖野菜的时间很短,看春天的时间很长。

春天田野里的泥是软的,雨像雾,新抽出的杨柳叶儿像雏鸡嘴,嫩嫩的在枝头叫。甚至那些荠菜,野葱,灰灰菜,马齿笕……每一种、每一株,都不相同。

这样细致的春光,不挖野菜怎么能看得见呢?

在中国,挖野菜是传统,是家家户户春日里的功课。不用人教的,孩子们都会。不信去看看《诗经》里的《芣苢》就知道了: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

真好,呼朋唤友,奔向田野,采挖野菜,品食春天。

古人的生活,真是自在天然,朴素得让我们羞愧。

忽然就生出了些孩子气,俯身掐了两朵荠菜花,插进发间,精美图集 (69)
乔装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穿过坡地,就是世贸深港中心售楼处了。

这几年,楼市崩坏,光顾此处的人本来就不多,疫情期间,更是门可罗雀。

但此处,却是我们和狗宝的最爱。

可以不拴狗绳,不戴口罩,喜提每一口新鲜的空气和自由的呼吸。

此刻,正是落日时分。夕光伏在水面,被风吹得纷乱又柔软,恰似来自春天的祝福,无处不在。

不远处,一只白腹俊鸟,划着好看的弧线,停在了水岸边。

知道它不是燕子,但偏偏让人想起燕子来。

小时候,谁家的屋檐没住过燕子?

燕子来时,总是成双成对,嫩嫩的嘀咕,怎一个好听了得。

有时候,又只有一只燕子飞来飞去,另一只待在窝里,过着虫来张口的日子,像是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听说燕子能送信,好奇得很。

小时候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捉一只燕子给它脚上系根丝线,看看明年来的是不是它。

长大后从书里知道燕子的确会送信:

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

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

写诗的是一位叫郭绍兰的唐朝的女子。她的丈夫在外头做生意,经年未归。于是,郭女士就写了这首诗系在燕子腿上。这燕子飞呀飞,飞到了千里万里之外的荆州城,忽然有一天,果真落到了她丈夫的肩上。丈夫看见了妻子的诗,感动得稀里哗啦。再后来,当然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这故事有点传奇。

不过,燕的好,在于有信。

倘若人还能自愧,燕子双飞就多了更多的诗意。

说起燕子,又想起黄庭坚写男欢女爱的那首《千秋岁》,末一句: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

不禁莞尔,这不就是燕子呢喃吗?

原来,在爱里,人与燕,并无分别。

原来,夕光的叙述方式,也是我的叙述方式。